■ 卷 四 ■

 

一九六七年三月, 基隆...

 

她緩緩睜開眼, 恍恍忽忽, 彷彿沈睡千年.

 

慘白的牆壁, 慘白的被單, 她慘白的臉色隨之一驚, 那是什麼?

 

鐵架上懸空吊著靜脈注射筒, 她眼循導管而下, 停駐在她慘白的右臂上. 金橙色的液體正一滴一滴的墜下, 在管內涓流, 輸入她體內.

 

「香檳...」她無聲譫語, 繼之一陣苦笑.

 

她灰矇的眸眶緊抿, 一串珠淚被眼睫排擠而出, 乾涸的心竟還有溫熱的體液?

 

她嘴角抽搐, 突地坐起, 扯掉臂上的針管, 下床, 推倒鐵架, 注射筒觸地破裂, 金橙漿液飛賤. 她怔坐床沿, 腦中閃過酒杯墜地, 濺起金橙酒液的殘影.

 

她跣足蹣跚, 蹲身, 摭起地上一片碎破璃, 在左腕上用力一劃, 鮮血汩汩噴出, 她幾無表情的臉龐, 遂綻開笑顏.

 

滿地砌血, 血沏滿身.

 

「流光吧! 呵呵哈哈...」她嚎笑連連, 幾近亢奮, 「失愛的血! 留妳何用!」

 

「啊!」門開處, 傳來一聲尖叫.

 

「醫師!」護士搥打門板, 聲聲淒厲, 「醫師娘! 快來啊! 她又要自殺了!」

 

兩個中年夫婦身著睡衣, 倉惶出來, 衝入病房.

 

眼前的女人兀自旋飛, 宛如舞踊生命最後樂章. 地上, 壁上, 床上, 盡是揮霍的血液.

 

「快!」醫師叫著門口嚇呆的女人, 「妳們快過來幫忙!」

 

醫師將她抱在床上, 手掐緊她淌血的傷口, 護士在血泊中滑了一跤.

 

「讓我死!」女人猶尚存最後一絲體力, 顫手蹬足, 「讓我死吧! 喔喔......」

 

「秀青, 過來壓住她傷口! 小蘭, 拿鎮靜劑過來!」

 

醫師接過沾血的注射針筒, 「來! 壓著她雙腳!」

 

一陣忙亂後, 聲嘶力竭的女人漸歇了...

 

他們仨人已是血跡斑斑, 汗水淋漓.

 

「嗐! 苦命的女人...」醫師娘抆拭眼角淚水, 不由悵嘆.

 

女人兩眼茫然, 殷紅胸口虛弱起伏, 「為什麼...要救我...」

 

「妳想死, 我管不著...但妳有沒有問過妳肚裡的孩子?」醫師為她包紮傷口.

 

「富生...」醫師娘輕搡他一下, 低聲道,「你別再激她啦!」

 

「我...我有孩子?」女人失血的臉色突現生機, 然稍縱即逝, 側臉, 「沒爹的孩子, 不要也罷! ...生下來, 也沒人疼.」

 

「沒爹但至少有娘啊!」小蘭脫口而出.

 

「說得也是, 」醫師娘趕緊接腔, 「為了孩子, 妳要好好保重自已身體, 別再作傻事了, 哦!」

 

女人緘默不語, 室內頓時寧靜下來, 死亡的氣息逐漸沈澱. 半晌, 她忽然想到什麼, 翻身欲起.

 

「妳幹嘛?」醫生按住她.

 

她孱弱的無力反抗, 任由醫師擺佈.

 

「我...」她瞋目睊睊, 呶呶絮叨,「我的首飾盒?...我的首飾盒?...」

 

「在這...」醫師娘推開魯莽的丈夫, 「是不是這個?」

 

她一手搶過, 死命地護在懷裡, 飲飲啜泣, 淚水撲簌簌滴在心字上.

 

翌日, 她仍在睡夢中療傷, 扎耳喧鬧摧醒她.

 

「不要臉的女人!...別裝死!...起來!」

 

她撐開惺忪眼眶, 矇矓中一名陌生婦女正與小蘭拉扯, 糾纏...

 

「妳不能進去!」

 

「賤女人! ...還我丈夫!」陌生婦女睅目怒罵朝她.

 

「醫師! 醫師娘!」小蘭向門外大喊.

 

「妳怎麼沒死? 賤女人! 妳怕呢? 去死啊! 妳怎麼不敢去死?」

 

醫師夫婦聞聲趕到.

 

「妳是誰? 給我出去!」醫師拉著她, 硬拖她出去.

 

「方華! 妳這個賤女人! 妳會不得好死!...還我丈夫來...喔喔......」

 

婦人的咒罵宛如刀割, 詛誶雖止, 她內心的傷口又裂, 黮黮崩血.

 

醫師娘安撫她, 邊擦拭她潰決的淚流,「別怕, 以後我會把病房鎖住, 妳不用再怕她會來, 哦!」

 

白駒過隙, 匆匆已至初冬. 窗外霖雨霏霏, 屋內產婦哀嚎.

 

「有難產跡象...」醫師揩拭額頭汗水.

 

「怎麼辦?」醫師娘憐視方華痛苦的表情.

 

「準備剖腹...」醫師拿出麻醉劑, 「不然就來不及了.」

 

次日, 方華甦醒, 容顏憔悴, 醫師娘守在一旁.

 

「我...我的...孩子...」

 

「是個男的...」

 

「男的!」方華臉上露出難見的笑容.

 

「不過...」醫師娘欲言又止.

 

「怎麼?」方華笑顏頓斂.

 

「出生就...么折了...」醫師娘不禁掩面啜泣.

 

「死了...」方華面無人色, 黯然闔眼.

 

窗外霪雨停歇, 溫暖的陽光煦煦撣拂久霉的塵世.

 

然而, 有些久窨心底的霉苔, 怎也抹除不掉.

 

下午, 小蘭慌張跑來, 「醫師娘, 她走了!」

 

「妳說...方華?」

 

小蘭點頭, 拿出一張紙條, 上面寫著:

 

 

醫師, 醫師娘, 小蘭:

我走了, 不用找我, 如今我已一無牽掛. 人生茫茫, 生死由命. 救命之恩, 方華只有來世銜環結草, 得以回報.

 

方華 叩上

 

 

「她真的走了...」

原本安穩熟睡在醫師娘懷中的嬰兒, 突然嚶嚶哭泣...

 

」文天叫著,「我會去找妳的, 妳一定要等我!」

 

 

憲兵招呼他坐進吉甫車, 揚長而去.

 

方華望著遠去的車影, 淚眼模糊. 她打開首飾盒的蓋子, 心形鏡, 映入眼, 她撫摩著鳳凰彩翼, 「文天...」

 

霎時, 響起隆隆砲聲.

 

「老共打來了!」

 

士兵們一陣騷動, 軍艦起錨, 緩緩離岸, 又是一連串砲擊, 激起高湧水柱.

 

方華無視週遭水花四濺, 扭著盒內的旋把, 鬆手, 樂音幽幽泣訴: 我等著你回來. 我等著你回來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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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華勒斯wallac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